失能老人養(yǎng)老之難
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記者:霍思伊
發(fā)于2024.4.29總第1138期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雜志
胡泳一天的24小時被切割得很碎,他無法計算一天要給母親換多少次衣物、清理多少次痰漬、擦拭幾次嘴角,他的生活“秩序”就是沒有秩序,突發(fā)狀況隨時可能在下一刻到來。他的母親今年85歲,是阿爾茨海默病重度患者,無法控制自己大小便,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排泄,對胡泳來說,這意味著隨之而來的擦拭、清理、換洗床單和洗澡。
此外,他還要負責做早、中、晚飯,洗衣服,喂藥,推著母親在小區(qū)遛彎,深夜把她扔了滿地的東西撿起來。這些事務間隙,他抽空睡覺,處理工作,寫書寫論文,和正處于青春期的孩子通話,和妻子見面。
作為一個50多歲正值盛年的人,胡泳的身份是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。在家中,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、妻子的丈夫。近三年來,生活把他推向了第三個身份:一位失能老人的長期照護者。
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發(fā)布的《中國老齡產業(yè)發(fā)展報告(2021-2022)》顯示,截至2022年末,國內60歲及以上老年人達到2.8億,其中半失能、失能和失智老人約4400萬。這意味著,每6位超過60歲的老年人中,就可能有一位無法自理。80歲以上的高齡老人中,失能、半失能率達40%左右。
失能老人都需要不同程度的長期照護,否則無法建立起“正!鄙睢4┮、洗澡、進食、上廁所、上下床和大小便控制,這些被稱為“基本日常生活活動”,是評估老人失能程度的關鍵指標。另有一些行為屬于“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”,包括做飯、購物、打電話、做家務和乘坐公共交通等,衡量的是老人在社區(qū)中獨立生活的能力。到2020年,中國60歲以上老人中,兩類活動中至少有一種需要幫助的失能老人約占17.8%。這些迫切需要幫助的老人里,有11%無人照料。
這組數據來自北京大學對中國健康與養(yǎng)老情況的一項多年追蹤調查,是一個大樣本調查,對象覆蓋28個省份的150個縣區(qū)和450個村莊或社區(qū)。數字背后,是一個個現實中無力的老人和缺乏尊嚴的晚年生活。
“一人失能,全家失衡”
一位80多歲失能老人的家里,王芳對眼前的場景心有戚戚:一張并不寬敞的雙人床上,老人佝僂著身子躺著,雙手向內屈成扭曲的形狀,拇指像萎縮的葡萄干一樣蜷縮在掌心內,身下墊著隔尿墊,床邊放著尿壺,沿著床邊走一圈,幾乎就走完了一個老人晚年生活的全部半徑。
王芳是江蘇南通市的一名資深養(yǎng)老護理員。2017年,當她第一次進入這一半徑時,印象最深的是老人床上大面積的皮屑,有大如指甲蓋的,也有很多細小密密匝匝地鑲嵌在床單、被罩上,這是長期不洗澡導致皮膚干燥發(fā)癢的后果!暗谝淮挝覓叱鰜淼钠ば佳b滿了整個簸箕!蓖醴紝Α吨袊侣勚芸坊貞。
洗澡,對這位80多歲的失能老人而言,是生活中最值得期待的事情。因為頸椎骨折,他已臥床20多年。他有一兒一女,平日主要靠接近同樣高齡的老伴照顧,只有兒女有空的周末,由兒子和女婿兩人共同上門,一人扶他的上半身,另一人攙下半身,才能把他的軀體挪到衛(wèi)生間。衛(wèi)生間很小,也沒有適老化改造后的扶手,兩人給老人簡單沖洗一下,就很快把他抱出來。再下一次,可能就是下個周末,或更久!八膬号荚诒镜卮蚬,忙的時候也顧不上。我第一次上門給老人洗澡,和他磨了很久,他不能接受外人給他洗澡,他說你給我洗了以后,子女以后不管我怎么辦!蓖醴颊f。
這是一個典型的失能老人家庭,由尚有行動力的配偶照顧另一方,子女提供經濟或照料上的補充,出于經濟壓力沒有請保姆。“南通保姆的月薪就要5000~6000元,但普通打工人的薪資也就4000~5000元,老人退休金在2000元上下,所以請保姆的經濟負擔很重,很多家庭都不愿意。”王芳分析。
南通是中國最先“老去”的城市之一,早在1982年率先進入老齡化社會,比全國平均數據提前17年。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表明,2020年南通市60周歲以上人口231.87萬人,占常住人口的30.01%,2023年這一比例上升為32.75%。此外,南通還是著名的“長壽之鄉(xiāng)”。據王芳觀察,“小老人”照顧失能“老老人”的情況非常普遍!盀榱苏疹櫋侠先恕,很多‘小老人’就被徹底牽絆在家里,自身不再有社交活動,時間久了,會產生很多負面情緒,被照護的老人也經常心懷愧疚,覺得拖累了家人。”
她認為,一個失能家庭的脆弱性,不僅體現在肉體上的勞累、經濟上的付出,還有心理上的巨大壓力。多位專家指出,“一人失能,全家失衡”的困境背后,反映出當代中國家庭所承擔的傳統養(yǎng)老功能的弱化。
過去四十年,與國內老齡化同步發(fā)生的另外兩件事也影響深遠:一是獨生子女政策之下中國人口結構的快速變化。根據2022年11月發(fā)布的《中國健康老齡化之路:北京大學——柳葉刀重大報告》,中國80~84歲的老年人平均孩子數量為4個,70~74歲的老年人平均孩子數量僅3.5個,60~64 歲的老年人平均孩子數量僅為2.8個,其中僅有一個孩子的老人占11%。未來,老年人擁有的孩子數量會不斷下降。
王芳發(fā)現,獨生子女一代特有的“421”型家庭結構中,由于沒有兄弟姐妹分擔,又負擔不起保姆,夫妻二人為了照護失能父母,有時需要一方辭職在家全天候照料,但辭職也意味著收入減少,“留在家里的人經常還要做點線上的兼職”。另一種情況是,夫妻二人都外出工作,中午見縫插針回家給老人做飯、喂飯或翻身,“但這樣對老人的關注不充分,老人的生活質量一般很差”。
另一個重大變化是城鎮(zhèn)化。以南通為例,由于距離蘇州、上海等地只有一個多小時車程,很多南通的年輕人選擇外出打工并進城安家,但老人難離故土。在南通市通州區(qū)十總鎮(zhèn),區(qū)域內60周歲以上人口占比高達45%,多數為空巢老人。被留下的失能老人由誰照料?
唐恒是一位專門研究養(yǎng)老機構的社會學博士生,他在北方某四五線城市調研后發(fā)現,正規(guī)的養(yǎng)老院之外,還有一類藏在居民樓里的“灰色”小型養(yǎng)老機構。這類機構一般假借家政公司的名義,沒有在民政部門正式備案。常見的運營模式是兩位50歲上下的阿姨租一套80~90平方米的房子,可以住下七八個老人,收費標準比正規(guī)養(yǎng)老院低得多,每月只需要一千元出頭,也不挑人。
和樓里的其他戶相比,乍一看,這里沒有太大不同,除了客廳里并排放著3~4張床,沒有電視和沙發(fā)。但仔細觀察,會發(fā)現每個床頭都有呼叫鈴,廚房鍋具也比一般要大,狹窄的衛(wèi)生間里安裝了扶手,這是最基礎的適老化改造。唐恒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選擇住進“灰色”機構的老人主要有三類:子女外出務工的留守老人或失能、喪偶老人,“總歸是找不到人照顧自己,也住不起正規(guī)養(yǎng)老院”。
國家衛(wèi)健委衛(wèi)生發(fā)展研究中心研究員郝曉寧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指出,面對龐大的失能老人群體,隨著“421”型家庭結構已然形成,空巢家庭逐漸增多,個體家庭已很難承擔起老人的長期照護負擔。與此同時,社會力量提供的專業(yè)照護服務明顯不足,形成了“照料赤字”。
長護險頂層設計“宜早不宜遲”
如何解救被“捆綁”住的長期照護者?
中國社科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執(zhí)行研究員張盈華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指出,必須建立一種社會保障制度來兜底。
為失能老人提供護理保障和經濟補償的長期護理保險(以下簡稱“長護險”),被視為一種關鍵解決方案。自2016年以來,國家已啟動了兩輪長護險試點,目前試點范圍已擴大到全國49個城市。據國家醫(yī)保局統計,截至2023年6月底,長護險參保人達到1.7億,累計超200萬人享受待遇,累計支出基金約650億元,給失能人員家庭年人均減負約1.4萬元。
2024年1月9日召開的全國醫(yī)療保障工作會議上,醫(yī)保局進一步強調要“按照黨中央、國務院決策部署,推動建立長期護理保險制度”,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也用了同樣表述。而在2021~2023年連續(xù)三年,政府工作報告中的提法都是“穩(wěn)步推進長期護理保險制度試點”。今年去掉“試點”二字,被視為一個明確的信號:長護險制度將從試點走向全面鋪開。多位受訪專家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透露,今年之內,國家層面或將出臺關于長護險的頂層設計,具體的實施細則可能要等到明年。
從地方實踐來看,長護險試點八年來,各地在推行時都很謹慎,主要體現在兩方面:一是覆蓋范圍很有限,多數試點城市只覆蓋城鎮(zhèn)職工,沒有納入城鄉(xiāng)居民;二是主要籌資渠道是“走醫(yī)!保粗苯訌尼t(yī);鹬邪匆欢ū壤齽澽D,沒有形成獨立籌資。
張盈華分析說,長護險推行最大的挑戰(zhàn)是長尾風險,也就是說,隨著老齡化和高齡化繼續(xù)發(fā)展,失能人口將越來越多,失能便由家庭風險逐步匯聚成社會風險,屆時將難以預測政府要承擔的支出規(guī)模到底會有多大。如果沒有一開始把制度設計好,很容易給繳費人群和政府財政帶來巨大負擔。因此,全世界范圍內,只有荷蘭、日本、德國、以色列、韓國等少數國家建立了長護險制度。
以德國為鑒,20世紀90年代建立長護險制度之后,繳費率由參保人總收入的1%一路升至今天超過3%。張盈華認為,和德國的“以支定收”不同,中國的社會保險制度主要由政府兜底,繳費標準一經確定,一般不會輕易向上調整。多位專家指出,這也是國家層面一直沒有出臺統一制度的原因所在。
“頂層設計出來前,地方試點也必然會比較謹慎。所以,當前大多數試點地區(qū)的長護險基金都出現大量結余,就是錢沒能有效花出去,部分地方政府在有意識地控制支出!睆堄A進一步解釋。
寧波是全國首批長護險試點城市之一,也是浙江省唯一的國家試點城市。80后干部嚴晶是寧波市醫(yī)保局醫(yī)藥服務管理處副處長,全面參與了寧波長護險制度的設計和落地工作。他在接受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采訪時坦率地說:“我們腦子里一直有一根弦,社會保險制度永遠只能往前走,不能往后退,所以在國家正式制度公布前,試點的步子不能邁得太大,否則到時候就收不回來了。”
正基于這一考量,從2017年底正式試點算起,此后五年里,寧波長護險的覆蓋對象只面向部分區(qū)的職工醫(yī)保參保人員,且限定為定點養(yǎng)老機構內的重度失能人員!斑@種小口徑試點確實存在不公平之處!眹谰Ы忉,一方面,沒有固定養(yǎng)老金收入、醫(yī)保待遇又相對較差的城鄉(xiāng)居民醫(yī)保參保人員未納入保障,他們失能后的脆弱程度更高;另一方面,出于經濟因素和傳統養(yǎng)老觀念,絕大多數老人并不在養(yǎng)老院里,現實中,長護險的受眾面很窄。
嚴晶說,這五年,寧波市醫(yī)保局內部一直在討論要不要擴面,“到后期有點等不住了”。長護險制度的推行涉及到醫(yī)保、民政、衛(wèi)健、財政等多個部門,各類關于長護險試點的相關政策中都只提到了職工,由于缺乏頂層設計上的明確支持,不同部門在統籌溝通上遇到一定障礙。
張盈華等人調研了49個試點城市在長護險運行時的地區(qū)差異,結果發(fā)現,截至2021年,在49個試點地區(qū)中,共有26個地區(qū)的長護險只覆蓋城鎮(zhèn)職工,有18個地區(qū)實現了職工和居民的全覆蓋。
張盈華等人的研究指出,醫(yī);饎澽D能力差異是試點地區(qū)受益面寬窄不一的客觀原因之一。與職工醫(yī)保相比,居民醫(yī)保基金的結余相對更少,以2021年為例,數據可得的45個試點地區(qū)職工醫(yī)保基金平均可支付月數是20.8個月,但居民醫(yī)保基金平均只能負擔8.4個月。2023年1月起,寧波開始實施長護險新規(guī),成為省內率先實現職工和居民全覆蓋的城市。
長期關注養(yǎng)老問題的國務院發(fā)展研究中心研究員馮文猛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未來長護險在國內全面推開后,不建議再分人群保障,職工和居民最好一體化推進,但這確實是一個很大的挑戰(zhàn),尤其對一些居民醫(yī);鹱陨沓跃o的地區(qū)。
“全國各地的醫(yī);鸱浅2黄胶猓L護險要想推向全國,如果資金來源一直是從醫(yī);饎澽D,將不可持續(xù),必須獨立籌資,建立一個獨立險種!敝袊鐣茖W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主任鄭秉文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事實上,在2020年開啟第二輪試點時,在國家層面最重要的指導性文件《關于擴大長期護理保險制度試點的指導意見》(以下簡稱《指導意見》)中,就提出長護險制度要“堅持獨立運行,著眼于建立獨立險種,獨立設計、獨立推進”,明確了長護險作為養(yǎng)老、醫(yī)療、工傷、失業(yè)和生育之外的“第六險”地位,需要在醫(yī)保之外額外征繳。
但關鍵問題是,錢從哪兒來?
各試點的長護險基金主要來自個人、單位和財政補貼,也有部分地區(qū)引入了福彩公益金。以寧波為例,目前按每人每年90元的定額標準獨立籌資,在職職工由單位和個人各承擔45元,職工個人承擔部分直接從醫(yī)保個人賬戶中代扣代繳。城鄉(xiāng)居民個人承擔30元,財政補貼60元。
鄭秉文建議,當長護險推向全國時,可以和醫(yī)保實行“一單征收”,相當于醫(yī)保繳費時,在前端附加一部分單獨作為長護險繳費,雖然用了醫(yī)保的渠道和繳費基數,但長護險有自己的資金池和賬冊,獨立管理。嚴晶也認為,“與基本醫(yī)保同步參保繳費”在短期內或許是一種有效途徑。“比如在寧波,如果現在要求城鄉(xiāng)居民每人每年額外繳費30元給長護險,肯定很多人不愿意。而隨著人們對長護險重要性的認識不斷增強,未來,這可能就不再是個問題,需要一個引導的過程!
多位專家指出,當前試點政策碎片化嚴重,不同地區(qū)的籌資方式與標準、待遇水平和服務項目等差異很大。以籌資水平為例,“有的地區(qū)規(guī)定每人每年12元,有的地區(qū)達到了180元,相差了十幾倍,太過懸殊”。鄭秉文說。
張盈華建議,未來最好全國“一把尺子”,比如以各地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作為繳費基數,繳費率的確定以當地大多數參保人員可承受為準,例如按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0.2%~0.3%確定籌資標準,多渠道分擔繳費,居民的個人繳費應比職工低一些,“籌資標準需要根據各年齡段的失能發(fā)生率、人口結構、籌資可負擔性、制度財務可持續(xù)能力等多項要素測算,并形成科學的調整機制”。她還提醒,未來在全國鋪開長護險,必須要在科學精算基礎上,一方面,擴大“應保盡保”范圍;另一方面,做好社保制度的“自平衡”,將籌資標準和待遇水平控制在社會和政府可承受界限內,防止陷入“供養(yǎng)型福利社會”的泥淖。
供養(yǎng)型福利社會,即“未富先老”,在經濟發(fā)展水平尚低時步入老齡化社會,一旦處理不好,就會發(fā)生失能群體待遇不高、工作一代稅負卻重的局面,而且由于繳費人群不斷變小,待遇人群變大,繳費負擔勢必會加重,將使福利侵占社會資源并“擠出”生產。
鄭秉文呼吁,國家要盡快結束試點,建立全國統一的長護險制度,對籌資模式、籌資標準、征收方式、籌資原則等進行規(guī)范,否則等地方在試點中形成各自路徑依賴,屆時再統一就會難上加難。馮文猛也強調,長護險頂層設計的出臺“宜早不宜遲”,因為越往后,中國失能老人的照護負擔積累得越多,全面推行也就更難。
目前,浙江已成為全國首個全面鋪開長期護理保險的省份。根據今年2月發(fā)布的《浙江省構建多層次長期護理保障體系實施方案》,到2025年,浙江要普遍建立城鄉(xiāng)一體的政策性長護險,2027年完成全省覆蓋。“現在,全省內幾乎所有地市都開始研究長護險制度,一邊準備一邊等國家的‘發(fā)令槍’!眹谰дf。
“不過,國家要在不同試點經驗的基礎上,找到一個‘最大公約數’,確實需要時間!瘪T文猛說。
“不一定是失能老人最需要的”
新冠疫情最嚴重時有幾個月,胡泳和父母隔離在家,徹底感受到照護的殘酷!白畋罎⒌牟皇悄骋粋具體時刻,而是當你不分白天黑夜地持續(xù)照護……每天都是龐大的工作量,一日日累積。”胡泳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他全部的個人需求只剩下:獲得一點喘息的時間,哪怕一點點都好。
找一個靠譜的保姆,是滿足需求的快速方案,但胡泳發(fā)現,有失能老人照護經驗的保姆非常難找。“每個失能家庭都一定換過多次保姆,我也一樣。有的保姆擅長做家務,但缺乏護理經驗;有經驗的保姆認為照顧失能老人太累,不想干!焙菊f。
胡泳們的困境指向了中國失能家庭當下的尷尬:他們想要專業(yè)化的長期照護,但找不到或購買不起這類服務。身為專業(yè)護理員,王芳發(fā)現,多數保姆對照護的理解僅限于吃飽穿暖等日常生活照料。面對失能老人,這些就不夠了!敖o失能老人的擦洗和翻身拍背都是有講究的,擦洗時要配合按摩手法,促進血液循環(huán)。翻身拍背時不能直接用手掌實心去拍,要將手握持成空杯狀,從下往上、從外往里慢慢地拍,防止老人受傷!
長護險制度的初衷,就是為解決失能家庭在長期照護上的供需失衡。以寧波為例,對養(yǎng)老院里的失能老人,政府按床日定額予以40~60元的經濟補助;居家養(yǎng)老者,每月可享受專業(yè)護理員上門提供的20~30小時服務,也有不少試點地區(qū)直接發(fā)放現金補貼,或現金和服務混合。
但實踐中,張盈華發(fā)現,當前各試點地區(qū)最突出的一個矛盾,是負責提供長護險上門服務的企業(yè)“只提供自己能提供或愿意提供的服務內容”,比如上門給老人剪指甲、洗頭發(fā)等。但這些不一定是失能老人最需要的。
一位深耕長護服務的業(yè)內人士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解釋,很多地方政府制定的長護定價體系無法“包住”專業(yè)化服務的成本。比如,沿海省份某三四線城市給企業(yè)的一小時上門服務費是65~70元,企業(yè)有一定利潤空間去構建專業(yè)化的護理人才體系;但在某一線城市,政府支付的費用同樣是65元/時,“你能看到的一線服務人員基本上都是大媽級的”。其后果是長護服務市場的中介化趨向。
“定點服務機構變成了人頭中介公司。政府派了單,他們就臨時雇家政鐘點工上門服務。有的企業(yè)連小時工都雇不起,就直接給失能老人的家屬一點錢,讓家屬變成‘人頭’,來提供所謂的服務。家屬也沒什么不愿意的,反正有錢拿。這完全背離了長護險的初衷!痹摌I(yè)內人士說,目前,部分城市的長護險居家服務定價與家政小時工的定價基本相近,服務人員的用工形式與年齡層次都很難優(yōu)化提升。
泰富養(yǎng)老服務(江陰)有限公司總經理楊麗提到了另一種市場亂象:在一些試點城市,為了獲客,很多定點企業(yè)主動提出“返點”優(yōu)惠,比如政府給失能家庭購買的服務是每個月1500元,企業(yè)承諾劃出一部分以現金形式返還給家屬。這就造成劣幣驅逐良幣,不愿意“返點”的企業(yè)沒有家屬選,但“返點”之后企業(yè)的收益率進一步降低,更沒有空間去提供好的服務。最終,認真做長護險服務的企業(yè)就選擇退出這個市場,留下的都是想“吃政府補貼”的企業(yè)。
長護險成了一門熱鬧的生意。但多位受訪醫(yī)保局工作人員說,目前沒有很好的監(jiān)管辦法,尤其是居家護理,場景具有一定私密性和封閉性,執(zhí)法儀、紅外成像儀、錄音等都嘗試過,但效果有限,服務人員、家屬和失能老人三方很容易達成同盟。
馮文猛說,“制度落地前提是能提供充分和專業(yè)的上門養(yǎng)老服務,不能光有制度,服務卻跟不上,長護險就會淪為空頭支票”。他指出,當前的中國與日本當時不同,日本1970年就進入老齡化社會,在2000年建立長護險制度時,整個養(yǎng)老服務市場已發(fā)展得相對成熟。而中國現在需要“兩條腿同時邁”,既要建立制度,也要進一步完善服務,會經歷一段艱難探索的時期,只能邊做邊試。
在張盈華看來,目前,0到1的突破已經完成,政策激勵下,很多企業(yè)愿意進入長護服務市場,“不少家政公司都在做轉型”。資本進入后的下一步,就是如何規(guī)范發(fā)展,提供與失能家庭需求匹配的專業(yè)化服務。
當下,供需失衡的另一個焦點是:長護險服務是否包括醫(yī)療護理。對很多重度失能家庭而言,壓瘡護理、更換鼻飼管或尿管才是剛需。王芳解釋,很多重度失能老人,由于長期臥床導致皮膚受壓,如果沒有兩三個小時翻一下身,或者尿不濕沒及時更換,都會增加壓瘡風險,也就是皮膚大面積潰爛甚至壞死。一旦出現壓瘡,如果護理不當,很快就會加重!皼]處理有幾種原因,有的是‘小老人’照顧‘老老人’,老夫妻倆腿腳不便,不愿去醫(yī)院折騰;有的是家屬不想花錢;還有家屬自己找來一個偏方,反而使壓瘡加重了,老人也痛苦!
“我們非常愿意提供醫(yī)療服務,但苦于不具備醫(yī)療服務資質。資質的發(fā)放由衛(wèi)健部門主管,衛(wèi)健部門通常不愿給養(yǎng)老服務機構開這個口子,因此在多數試點城市,長護險只能提供生活照料服務!币晃火B(yǎng)老服務企業(yè)負責人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只有在上海等少數幾個地區(qū),當地允許養(yǎng)老服務企業(yè)辦護理站,以護理站的名義提供上門醫(yī)療服務。
這位負責人擔心,如果機制上長期沒有理順,長護險定點企業(yè)滿足不了失能家庭的剛需,服務提供者和使用者間就無法形成很強的黏性,整個市場就會越來越窄!伴L護險作為一個杠桿,是為了撬動更大的養(yǎng)老服務市場,市場做大了,才有企業(yè)生存的空間,任何一家養(yǎng)老服務公司光靠長護險肯定是吃不飽的!
根據2020年發(fā)布的《指導意見》,長護險提供的服務是“基本生活照料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醫(yī)療護理”。但專家指出,試點地區(qū)對何謂“與之密切相關的醫(yī)療護理”,及其與醫(yī)保之間的邊界,認知一直模糊不清。
近日,某試點城市提供的長護險服務包里新增了導尿、吸痰、造口護理、血糖監(jiān)測等醫(yī)療服務項目。該地區(qū)醫(yī)保局干部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這幾項都是醫(yī)保部門一點點和當地衛(wèi)健委談判出來的。
楊麗希望,未來可以將長護險服務和衛(wèi)健的家庭病床、民政的家庭養(yǎng)老床位聯動起來。長護險每月最多為家屬緩解20~30小時的照護壓力,但聯動以后,家庭養(yǎng)老可以安裝適老智能設備進行24小時遠程監(jiān)護,家庭病床則有中心醫(yī)生上門定期提供基礎醫(yī)療服務。她還建議,民政、衛(wèi)健和醫(yī)保三家應統籌出一套服務方案,對服務企業(yè)設定更高的專業(yè)化門檻,同時把各部門涉及的服務邊界定好,讓政策更好落地。
全社會共同參與的嚴肅的事
提供更好的服務前,還有一個關鍵問題常為人所忽視:失能評估。
“失能評估相當于長護險基金支出的閥門,通過確定合理的評估標準,政府可以將制度保障控制在適度范圍內,防止過泛或過窄!睆堄A說。
試點初期,各地紛紛自設標準。2021年8月,國家醫(yī)保局會同民政部發(fā)布了《長期護理失能等級評估標準(試行)》。評估指標由日常生活活動能力、認知能力、感知覺與溝通能力等3個一級指標和17個二級指標組成。但馮文猛指出,隨著大家對長護險認識的深化及居民需求的變化,這套指標體系有待進一步優(yōu)化,尤其在醫(yī)療健康方面的評估和指標構建上,目前在落地時,為不同等級的失能老人提供對應的醫(yī)療服務建議還存在改善空間。
多位專家建議借鑒日本經驗。日本的“介護等級調查”有多個步驟:首先由地方政府委派的負責人進行家庭訪問調查,包括生活機能、認知技能、社會活動等幾十項,有一套算法在后臺自動算出失能等級,進行“一次判定”。然后以“一次判定”結果為參考,在地方政府組織的介護認定審查會上,由保健、醫(yī)療、福利等多部門專家共同進行“二次判定”。
對通過評估的失能老人,日本會根據其失能狀況制定專門的“介護服務計劃書”,由政府指定居家護理服務公司的照護經理制定,護理員則根據計劃書來提供服務。張盈華指出,“介護服務計劃書”相當于定制化的“長護處方”。中國試點地區(qū)在推行長護險時很少會提供這種處方,也缺乏照護經理這類角色,評估和服務存在一定程度脫節(jié)。
一位長期研究失能評估的專家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制訂照護計劃也有利于后續(xù)監(jiān)管,減少騙保。“也就是用服務的項目對評估結果交叉驗證。如果評估認定老人的失能等級很重,在對應照護計劃中要求提供喂飯服務,但后續(xù)回訪時發(fā)現,沒有給老人提供進食服務,這說明當初的評估可能是有問題的!
多家受訪企業(yè)發(fā)現,當前失能評估指標在執(zhí)行中存在主觀化問題,亂象頻發(fā)。前述深耕長護服務的業(yè)內人士說,很多定點服務企業(yè)為了短期內搶占市場,會“養(yǎng)”一批銷售,讓他們主動“培訓”老人如何通過長護險評估,比如假裝無法獨立穿衣、口齒不清、行動不便。每申請通過一個人,銷售就能獲得一單提成,有的提成高達上千元,銷售為了獲得更多提成,甚至會通過各種渠道買賣老人信息!艾F實中,失能人員評定與政策待遇享受方面的誤導性與騙保行為很普遍!
多位專家指出,中國的養(yǎng)老服務市場還處于初期階段,在評估、服務、準入門檻和監(jiān)管等多方面,都需要國家層面進一步立法規(guī)范。
這也是胡泳想呼吁的。他說,每個人最終會成為照護者,或被照護者,這是一件需要全社會共同參與的嚴肅的事。去年,父親去世后,胡泳和母親間,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一種“微妙的平衡”,“一旦母親的身體出現任何別的問題,平衡就會被立刻打破,屆時照護的負擔只會更重!焙菊f。
說到底,每個人都要思考:想要擁有一種怎樣的晚年?或更直觀地說,想要生活在什么樣的味道中?
護理員都知道,如何判斷一位老人是否得到充分照護,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聞氣味,異味大,可以說明很多事,可能是排泄物沒有及時清理、長期沒洗頭、房間垃圾不倒、床單沒換、沒開窗通風,甚至褥瘡傷口化膿。由衰老導致的一切都可以在氣味中被分辨,聞著這些味道的失能老人,也更深刻地理解老去意味著什么。
(唐恒、王芳為化名)
《中國新聞周刊》2024年第16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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